從銀版攝影法到前衛當代:V&A博物館收藏中的攝影史

Sian Bonnell (b.1956), Beach Clean, 1999, C-type print © Sian Bonnell 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 London

《藝術收藏+設計》145期10月號|圖版提供:V&A博物館

攝影工藝自1830年代被發明開始,歷經了需要大量科學技術製作的銀鹽相紙時代,輾輾轉轉,演進到了現在每個人能夠簡易操作的數位當代。在這個過程中人們表達與傳遞資訊的方式也隨之改變,大量的靜態、動態視覺圖像取代文字,充斥在各種網路社交媒體之中,變成平凡而尋常的日常。班雅明在二十世紀初所提出來的逐漸消逝的靈光——「遙遠之物的獨一顯現,雖遠,仍如近在眼前。靜歇在夏日正午,延個地平線那方山的弧線,或順著投影在觀者身上的一節樹枝,這就是在呼吸那遠山、那樹枝的『靈光』。」討論著繪畫與傳統攝影、傳統攝影與機械時代、虛構與真實之間的時代更迭。當時的爭論仍恍如隔世,而現在卻已走在後真相的道路上。擷取、再製影像的快速與大量,在媒體的洪流中早已難辨真偽。攝影作為一個工藝,從科技上、美學上在這將近兩百年的歷史長河中的脈絡如何轉變?在當代藝術家的作品中又如何抓取隱晦的靈光?V&A博物館去年甫成立的攝影收藏中心便以此為探討的主題,呈現展覽「攝影收藏:從銀版攝影法到數位時代」 (Collecting Photography: From Daguerreotype to Digital),展出他們歷年來攝影收藏,試圖為這百年來的歐洲攝影歷史稍作註腳。

V&A 博物館作為首座,並具有八十萬件大量攝影作品的藏館,打從1852年攝影發展之初就開始了收藏之路,作為歷史的整體回顧單位再順理成章不過。展覽策展人也表示,藏品之所以眾多,某部分也是因為V&A博物館創始人亨利·柯爾(Henry Cole)是位極具熱忱的業餘攝影師之故。展覽以皇家攝影協會所捐贈的收藏作為攝影中心首次展出的重點。展場分為五個大展區,以時間為軸,拉出十九世紀的早期的發展、二十世紀中的作品到當代攝影,展示從攝影早期的開創性版畫和底片、英國收藏家們:威廉·亨利·福克斯·塔爾波特(Henry Fox Talbot),Chauncy Hare Townshend、阿爾文·朗頓·科本(Alvin Langdon Coburn)的眾收藏,以及相機設備(六千多台的攝影機收藏被霸氣地排列在展廳兩側的玻璃櫥窗,展廳中也陳列著一系列以小巧輕便著稱的Brownie照相機)、攝影雜誌等出版物和當代攝影師的作品。

Kodak, No. 2A Beau Brownie (blue), 1930-33, Camera © The RPS Collection at the V&A
Mark Cohen (b.1943), One red glove, Wilkes-Barre, 1975, Dye-transfer print. © Mark Cohen & 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 London

古老攝影工藝中的虛擬實境

科技與藝術向來密不可分,科技的創新帶來藝術創作手法的演變,反之,藝術創作本身跟隨著人性求新求變,持續注入科學領域新的活力。在這次收藏展中展出了各種劃時代的重要技術演進例如:羅攝影法(Calotype)、影像圖(Stereographs)⋯⋯等。科學家威廉·亨利·福克斯·塔爾波特(1800-77)除了捐贈予館方眾多收藏,他本身也是一個攝影迷。他運用自身化學的專長,開創利用光線和化學作用在紙上修復圖像的技巧,讓底片能夠被再製,將攝影技術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被稱為卡羅攝影法(Calotype)。而影像圖Stereographs)則是一種早期的虛擬實境技術。這種技術使用多張同樣物件的影像,層層疊疊地以不同的角度疊在一起,以造成立體的成像,這種製作影像的的方法在1850年代大受歡迎,成了家家戶戶所爭相蒐集與娛樂的玩具。觀眾得以在展場中親自操作機台,如古老幻燈片般一件件地切換著攝影作品。英國攝影師埃德沃德·邁布里奇(Muybridge)在另一方面,則是拍攝移動動作的先驅,成為早期錄影的開端。他使用許多瞬間的鏡頭拍攝在動物與人類移動的瞬間,並通過這項技術,拍攝了當時前所未見動物移動的階段性圖像。在他最為著名的作品中,他便以駱駝為主角,捕捉駱駝移動過程。展覽從攝影工藝的科技術方面切入,從靜態影像的再製、到立體、再到動態錄影的發展,為早期的虛擬實境演化的過程做了鉅細靡遺的呈現。

當代攝影的時代存檔

當代攝影的方面琳達·麥卡特尼(Linda McCartney)的數十張私密家庭照片也被列為這次收藏展覽的重要焦點之一。她的收藏囊括大部分當初的滾石樂團、披頭四樂團等等音樂潮流指標性人物的重要檔案。V&A收藏所展出的63張照片,包括以前從未公開過的麥卡特尼家族照片,也包括滾石樂隊和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在內的搖滾樂手。這些攝影影像中的人物備受矚目,然而展覽方也澄清,攝影師琳達·麥卡特尼(Linda Eastman)在她與保羅·麥卡特尼結婚,並加入披頭四後樂團之前,已經是一位成功的攝影師,參與拍攝了「滾石」雜誌的封面,力圖撇清沾光之嫌。

展覽的當代收藏中不乏其他著名攝影師的作品,舉凡格雷厄姆·史密斯(Graham Smith)、美國攝影師馬克·寇恩(Mark Cohen)的街頭快照、辛蒂·雪曼(Cindy Sherman)的性別議題濃厚的扮裝肖像、來自英國的Sian Bonnell帶了些超凡幽默的物件擺拍,以及杉本博司的概念式攝影⋯⋯等等,件件在展覽中爭相奪艷。這些照片有些反映了當時當的自然而然發生的事件與光景,有些則是經由藝術家設計或是實驗所產生的過程和結果。然而不論如何,在如此百花齊放班自由的創作手法,與日新月異的技術之下,攝影所展現的企圖不變得仍是存留、以及反映轉瞬時間下的紋理,各自表述,進而產生意義。

跨世紀的攝影對話

「我不在意相機,我只對影像有興趣。」當代德國攝影師托馬斯·魯夫(Thomas Ruff)這麼主張,將攝影拉出工藝的範疇。而為了解釋為何他創作的負片影像總在模糊現實與虛構之間徘徊,他解釋:「每張照片都是科學的陳述,像科學家一樣,我必須在照片中證明我的陳述是正確的。」而他所謂的「科學方法」便是總是不斷地拋出疑問,透過這些反反覆覆,與實驗之間持續相互辯證。(Every photograph is a scientific statement, and like a scientist I have to prove in a photograph that my statement is correct.)這樣的創作手法也呈現在〈Tripe〉這一系列的委託行創作中,成了這次展覽連結科技歷史與當代創作的橋樑。

Thomas Ruff, Tripe_01 (Amerapoora. Modhee Kyoung, 2018, C-type print © Courtesy of Thomas Ruff and David Zwirner Gallery

他的創作靈感來自十九世紀英國攝影師Linnaeus Tripe於印度和緬甸的拍攝的一系列照片。拍攝於距今160多年前的1850年代,身為東印度公司的官方攝影師的Tripe在走訪這些城市時拍下當時的建築、地形圖像,揭示了如今部分不再存在的寺廟,宮殿和紀念碑,被廣泛認為是早期攝影的重大成就之一。托馬斯被他創作的大幅紙質底片所吸引,那些因為時間已經褪色和,由於材質的易損也已經失去原本的樣貌,某方面也呈現了時間流逝的痕跡。 經由V&A館方的委託,托馬斯首先重新檢視博物館收藏的這80多萬張照片,並挑選、重新再製了這些圖像。他首先將Tripe底片的獨特顏色與輪廓相結合。接著將底片擴大了三倍以上,凸顯這些紙張的結構和Tripe拍攝的細節。雖然托馬斯主要使用電腦上的圖像作數位的處理,但在創作的的過程中他將它們列印出來、經過數天,數週或數月的觀看,為圖片做出細微的調整,成為創作的最重要的步驟之一。最終他透過數位手法重新整理160多年前在印度和緬甸的寺廟景象,為Tripe的老舊模糊的相紙提供了新的素材,在上面強調了許多隱藏的細節,像是雲、建築磚瓦和樹葉,成了跨越了幾個世紀藝術家之間共同完成的「攝影中的攝影」。

<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的篇章中也提到:「最完美的複製也總是缺少了一樣東西,就是藝術作品的『此時此地』,獨一無二地現身於它所在之地,就是這獨一的存在,且唯有這獨一的存在,決定了它的整個歷史。在機械複製的年代,藝術作品被觸及的,就是它的『靈光』。機械複製雖然可以使藝術作品保持完好無缺,但無論如何壓抑了原作的『此時此刻』。」然而,「此時此刻」的靈光也許總是要消逝的。不論是語言、畫筆,還是攝影機,所有事物總在發生的當下中就已經逝去。但是逝去或許也並不是結束。那些語言、繪畫、攝影技術、和甚至是歷史本身,如同這檔V&A博物館的攝影收藏展策展一樣,那些所截取的世界與時間的吉光片羽都是活生生地,被後來的人反覆詮釋,被賦予、生產出新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