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勞無功的樂曲
——解讀展覽空間裡的聲音檔案

以聲音作為當代藝術的媒材已經廣泛地被使用,於正式、非正式的展示空間場館中被呈現,像是在2013年紐約MoMA《聲音:當代樂譜》(Soundings: A Contemporary Score),由策展人芭芭拉·倫敦策劃的以聲音為主題的大型展覽便是早期一個具指標性的例子。該展覽精準的點出:「我們傾聽的方式決定了我們聽到的內容。」

確實,聲音是一種無形的特質,即使是著重於這個主題的作品,仍需要一個實體的裝置機制依附,與展示空間相互搭配。也連帶著因為聲音做為看不見也摸不著的媒材,在藝術書寫的領域中特別難被具體的描述,因此聆聽的經驗被轉化為書寫的方式變特別顯得重要。這些作品的裝置機制以及展示空間,也往往被創作者考慮了進去,在被記錄或轉述時被附加了許多解讀的空間以及意義的依附,讓觀眾在經驗聲音作品的時候除了聲音本身之外,思考更多聆聽方式本身與周遭環境的互動與控制,讓「如何聆聽」與「聆聽什麼」是經驗這些作品的著力點。

另一方面,在人類學的田野當中,長期的筆記書寫、錄音或錄影往往作為一種呈現與紀錄的方式,這些資料再進而被研究者或是藝術家重新梳理出脈絡也是一種近年流行的創作方式,如去年入圍泰納獎,以〈唯一好的系統是聲響系統〉聲音裝置媒介深入非洲殖民田野的藝術團體B.O.S.S便是一例。對於擅長田野的創作者而言,運用聲音作為媒材可以透過對於空間的介入、反饋、這皆不能被清晰分辨的聲響是一種音樂的檔案、一種對於田野的紀錄、個集體且非線性時間性的、一種處理資料與充滿詮釋空間與可能性的方式。近期的臺灣展覽中的聲音作品引起了我的興趣,或許能夠作為聲音作品在空間中的展示案例的分享,提供與讀者一個思考聲音作品如何反應過去歷史與環境的切入方式,提供視覺以外的一種理解世界的選項。

聲音形成的(不)定向空間

「「因為我們需要許多小故事來讓自己被記住,我們需要敘事中的異音合唱來說明活著是值得的。我們需要許多理由來解釋死而無憾。」

——尼古拉斯‧布斯曼。

忠泰美術館的五週年特展《生生LIVES:生命、生存、生活》圍繞著關鍵字生命、生存與生活,以12件當代藝術作品交織而成。其中展出〈未來逝者的口述檔案〉便是一件聲音的作品。藝術家尼古拉斯‧布斯曼收錄了著十位參與者呼吸聲,將這些不同頻率起伏的呼吸聲自糾結成球狀的管狀裝置中發出來,觀眾得要傾身靠近,側耳聆聽如同合唱樂隊般的呼吸樂曲。

在數學上有一門稱為「拓墣學」,是用來解釋不斷改變的性質中不變的部分,時常被用在哲學或社會科學等領域當中被使用。這樣的概念在許多的創作中也同理的被反覆運用,像是在滔滔歷史長河中尋找不變的因素的經典科幻小說《基地》提出的「心理史學」——從心理學角度思考歷史人物行為對歷史事件影響的規律與定則,一樣仍是個只存在於理論上的虛構科學。

有趣的是,未來死者的口述檔案這個句子本身就是個矛盾的概念。裝置利用管狀的呼吸器圍繞成拓墣學中所提出的莫比烏斯環,連結成一個不定向的出口來播放:「一份口述檔案需要口耳相傳,被記住,被再次講述。講述,讓人記住,這是一個使人筋疲力竭的過程。」藝術家在論述裡面提到,每個生而為人的相異個體,長久以來庸庸碌碌活著的過程中不停反覆執行的,便是相同的,呼吸動作。

聲音作為一種另類的田野

以金門為考察基地,深入的結合在地田野研究的轉譯,台北數位藝術中心現正展出《邊角的風標》陳庭榕個展,將田野、場地本身的性質特色與聲音裝置結合,是另一個將兩者發揮得淋漓盡致的例子。初初觀眾踏進展場想著要不要越過鐵銀色金屬隔板往前的時候是緊張兮兮的,生怕被那三個懸掛著在展場中劃著圓弧,發出呼呼風聲與片段的台灣早期民歌的小東西給砸個正著。走走停停,一邊預測著它們移動的方向與軌跡,總算是將展場繞了一圈。  

在〈音樂的建構〉一書中,音樂人類學學者馬丁‧斯托克斯綜觀了人類學於音樂上長久一來對於音樂如何影響社會、鞏固地區的民族認同做討論,串連多篇作者的研究文章,爬梳蘇格蘭、巴西、波蘭等不同的族群與地域的歷史和現象,探究音樂怎麼成為建築一個社會空間的工具,使得一個地區得以「經由人類主觀性的重新建構與定義,超越空間實體單純的物質性,進而成為一充滿意義也處在不斷變化中的社會與文化實體。」身份認同是個總是在建構的長時間過程,在這個計畫的田野基地,民初時期風聲瀟瀟的金門,在聽著波動人心的民謠的時候一定也是伴隨的波動的風聲,隨著時間過去,那些形塑與被形塑的東西,都飄飄搖搖看不清楚形狀。

計畫裝置〈錯落的聲音〉將早期政治緊張的情節與念舊的情懷微妙聯繫起來,這就是這件以風標(Wind Vane)為形體的裝置細緻之處。在展場空間中聆聽破碎不成調的曲子時,伴隨著風聲的忽遠忽近,錯落的聲音製造出緊張的迴旋的張力,並不斷的被收音跟回放。根據藝術家的訪談提及,早期軍隊在當地聽到《晚安曲》便準備休息收隊,一邊慶幸著今天又刺激的躲過了一天的砲擊,而在隔日又繼續回到重複的演練。風標向來是隨風轉動的,轉動的是轉瞬的風向,是看不見得摩擦力,也是心之所向。

如果說流行音樂是直接或間接、有意識或無意識的成為一個時代或一個族群的標籤,整合人們之間的差異而成為一種認同,那聲音作品即是流行音樂的檔案(Archive),也是一種形塑地區性格的另類民族誌。對正在讀著這篇文章的你來說,不管是〈我只在乎你〉還是〈晚安曲〉腦海中是不是也有幾首老是在腦海中迴盪響起的古典金曲?

在當今多元媒材齊放的年代,展示空間與作品之間的對話不會是平行線,而是不斷的推陳出新、互相對話的。本文姑且以近期兩檔展覽中的聲音作品為例。行走於美術館或者是博物館中經過這些作品時,不妨從空間與展示的角度思考一件聲響作品的呈現與閱讀方式,或許會有許多精彩的發現也說不定。

《生生LIVES:生命、生存、生活》
展覽日期|2022年3月19日至7月31日
展覽地點|忠泰美術館、忠泰企業大廳(臺北市大安區市民大道三段178號)及周邊公園戶外區域

《邊角的風標—陳庭榕個展》
展覽日期|2022年4月9日至6月5日
展覽地點|臺北數位藝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