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交距離時代的當代藝術

原文刊載於藝術收藏+設計2020年5月 #152

「我的所有作品都是關於建立連結。他們全是關於瀏覽器背後所發生的一切,而並非是那些螢幕上所看到的表面。」— Olia Lialina

“All my work is about being connected—it’s about everything that happens behind the browser rather than what you can see in the window” — Olia Lialina

Olia Lialina, Summer, 2013
圖版提供:Arebyte Gallery

一場撼動整個地球的瘟疫,在人們被要求隔離、或保持社交距離之後,有許多的報導開始描述人們所產生的心理焦慮,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感也大幅的增加了,因為大型聚會、派對等社交活動的減少,人們面對著螢幕的時間被拉長了。為了因應這個事件,大型的博物館與美術館,諸如紐約大都會美術館等,策略性地推廣了他們在Google Art Project 上的計劃,以線上展覽的方式分享他們的收藏作品;商業各大畫廊例如Lisson、Hauser & Wirth畫廊在另一方面,則是將原本要在香港巴塞爾藝術展會所舉辦的實際展覽,客製化成了的擴增實境的虛擬空間,讓潛在藏家能運用行動載具先「試擺放」所喜愛的藝術作品。許多畫廊目標將所有的藝術作品用3D掃描技術做成線上歸檔,一方面也是為了刺激低迷的奢侈品市場,並連同解決跨國藏家在運輸過程中耗時費力的問題。

然而,Artnet 記者Ben Davis持保留態度評論了虛擬博物館中所發生的這個現象,他直接地表示:「要不是為了準備藝術史的考試,對一般觀眾來說,這樣的方式很難不令人覺得空虛。」確實,就如同透過街景地圖點擊世界名景點的圖像,很多時候還是比不上自己實際走訪來的踏實。如果藝術仍然是作為聯結人與人的媒介、策展作為一種建立連結的規則,在保持社交距離的時代裡,當代藝術與策展如何使用不同媒介來創造連結的替代方案?

倫敦實驗性畫廊Arebyte的因應之道

Olia Lialina, Hosted, 2020
圖版提供:Arebyte Gallery

有別於博物館的線上展廳、商業畫廊的虛擬實境收藏機制,非營利的中小藝術機構或個體藝術家紛紛找尋、創建遠距和觀眾溝通的各種替代可能性,像是祭出共同閱讀書單、線上的行為表演、討論會等活動,建立起虛擬世界的「群聚分享」的行動。位於東倫敦的小型畫廊Arebyte向來以新媒體藝術、以及各種具實驗性的新興作品作為其推廣的主軸。他們的研究涵括基於網絡的作品,到包括虛擬實境、擴增實境、人工智能,自動生成圖像和3D列印在內等多媒體裝置藝術,也委託新興的藝術家創作新作品,希望通過創新科技將不同的觀點帶入藝術,試圖在現實世界與數位科技之間建立通道。

這次Arebyte畫廊和新媒體藝術家奧莉雅·莉亞莉娜(Olia Lialina)合作了個展「Best Effort Network」,以在Youtube上以直播的方式和觀眾直接溝通。莉亞莉娜作為90年代網路作為媒介的藝術家的前鋒者,訪談中她表示她特別喜歡網路才剛興起,一切都還被緩慢建構、百廢待興、充滿著希望的創作氛圍,自此探索自網際網路發明以來的數位考古,從那些舊的網站設計與歷史裡面,慢慢抽絲剝繭出新的敘事方式。她的著名作品包括了以瀏覽器為媒介的創作〈我的愛人自戰爭歸來〉(My Boyfriend Came Back from the War,1996)。這個網站作品以非線性的、實驗電影的蒙太奇手法創作敘事軸線,講述迎接戰爭過後歸來的愛人的各種心境轉折,觀眾能點選網頁上的按鈕來參與情境與對話。

這次她個展中展出的三件作品則是非常指涉性的,她調查軟、硬體與人互動之間的距離感,想要具象化網路的流動性。她將自己作為GIF模特放在作品之中,像是Summer (2013)這件作品呈現了一個盪鞦韆的GIF動畫,動畫的18個靜止圖像位於26個不同的網站上,每個站點將瀏覽器從一台伺服器重定向到另一台伺服器,並依次顯示圖像。因此她盪鞦韆的移動速度取決於網路伺服器所跑的速度,觀展者可以藉此測試自己所在位址的連網速度,也無法離線觀看⋯⋯。

作品Best Effort Network (2015/2020)字面上的意思是「盡力而為的網路」。這件作品她連結了她的實體身體以及虛擬的空間,揭露了網站背後程式碼的邏輯。我們在傳送訊息時往往無法看到數據的具體傳輸過程,但如同實體郵務也會出錯,網路上的訊息也會丟失、被遣返或是重新整理,然而這些傳送過程往往是隱匿不可見的。藝術家把這個現象具象化在作品中,將她自己的動畫模型放到一個旋轉坐椅上,若她在座椅上消失了,便表示數據已經被加載到他者的瀏覽器裡了。利用相似的原理,Hosted (2020) 是一個由七十幅靜止的游泳池池道所製成的影像,每個影像被存放在不同的網頁寄存服務(Hosting Service)上,圖片被並列在一起成為一個連續的圖像,像是游泳池泳道排排而列。這些影像們則會因為伺服器、或者是網路連線的速度不同而產生不同的停滯、流動的影像,呈現了失控、與重掌控制的時間差距。

如果說許多的藝術理論只在於揭露隱匿於日程生活的不可見,這幾件作品都具象化了我們日常所離不開的網路。也讓我們重新思考科技在日常生活並不是那麼的虛擬,網路瀏覽器、超連結、或是網頁的HTML,是不是能夠被類比成城市的巷道、街角,或是一個任何能連接城區的港埠,被視為連結人與人的存在的實體現實,因而少掉一點疏離感?互聯網藝術(Internet Art)雖然早已不是新鮮事了,然而卻也在這一段人人自我隔離、找尋原有的緊密感的期間,再次掀起了一波潮流。

「如果我們可以一起狂歡,何必各自孤單?」 ——Lorna Mills

以網頁為主的線上展覽〈呃,那現在怎麼辦?〉(Well Now WTF?)以瀏覽器作為虛擬空間的展示平台,順理成章的展示了本來就以網路為媒介的作品們。策展聚集了因為美術館、學校等眾多機構都被迫關閉之後的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的藝術家。他們指出在這些時刻藝術家們能做的便是持續創作自己的所長——做GIF動畫了,因此展覽以隔離時的日常生活作為主題,連結了80個藝術動畫作品。

線上塗鴉創作〈死亡的滑行〉Yoshi Sodeoka, Scrolling of Death

主辦者為線上社群Silicon Valet,他們一直以來推廣以互聯網作為實踐的線上虛擬空間,作為使用互聯網和數據作為媒材的藝術家們的樞紐,另外也有舉辦有數位藝術線上駐村等計畫等。這次的展覽主視覺被藝術家Stacie Ant做成了一個吹著泡泡濃妝豔抹,有著短捲髮的女性圖像,有著像在看好戲似的慵懶輕佻;或是也有線上的塗鴉創作〈非常好的早晨〉(Very Good Morning – Kaffe),藝術家很直白地表達了他的情緒,寫了他從否認到接受的情緒轉折,背景拼貼著早晨起床喝義式咖啡的重複舉止以及表情符號。〈死亡的滑行〉(Scrolling of Death) 作品則將手機螢幕做成一個帶有死亡意象的無限巡迴漩渦,具象化在不斷滑手機的過程中,人的意識無止境的陷了進去的狀態。這些作品呈現出動態的虛擬空間,並且有著網路迷因的淘氣幽默,演示著如何透過網路社群與不同的人建立起生活中的緊密連結。

這個社群的Instagram帳號也開放讓人能夠看作品,而他們的線上駐村活動,更是吸引了許多的數位藝術家參與。他們只要遵守一些基本的發佈準則,就可以在有限的時間內,自由的霸佔、主導這個社群的網站以及IG粉絲專頁,他們利用網路表情符號包的方式跨越了語言與國界,建立了一個多元性的社群,企圖在充滿令人焦慮的新聞與社交媒體之外,提供了大眾引人發噱的觀看、參與選項。正如同展覽的聯合策展人之一Lorna Mills所說:如果我們可以一起狂歡,何必各自孤單呢?

另外還有其他許多藝術家或機構五花八門的因應方式,有一些展覽就只是個ZIP壓縮檔,邀請網民們下載來參與,例如荷蘭藝術機構Design Academy Eindhoven提出了徵件需求,邀請藝術家投件一起把展覽製作成一個懶人包,所有人皆能下載作品檔案、將展品印下來在自己家中陳列擺放,讓這個展覽計畫橫跨公領域與私領域,人人都可以成為策展人。

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讓各個類型的藝術機構手忙腳亂力圖轉型、一群本來就不需要仰賴實體空間的網路藝術家們有了發揮的餘裕、AR/VR等建立起虛擬數位世界與現實世界的橋接工具有了成長的空間。一個層面是實體博物館或畫廊轉為線上或虛擬實境般的應用,另一方面又有一群新媒體藝術家隨之興起。如果當代藝術仍是引發改變、與創造連結的觸媒,這一點若不曾改變的話,那藝術文化工作者,仍有著在當代能創造改變的價值與活力。不論這場風暴會如何延續,這些科技與藝術計畫也將持續下去、建立連結並參與著人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