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停駐的沙漠
——西班牙Joya: AiR駐村研究計畫

原文刊載於《藝術收藏+設計》144期09月號

Photo: Ya Tien Shih

在四月的復活節前夕,我從倫敦南下前往西班牙南方做了為期一週的駐村活動。雖然南下兩個字說得輕巧,但卻著實花了我整整一天的交通時間,從倫敦搭機到首都馬德里,轉機至格拉納達、搭兩個小時的巴士到Velez Blanco小鎮,再由機構主人賽門將我從公車站驅車載往位於群山中央的Joya建築,整趟下來甚至與搭直班機回台灣所花費的時數相去不遠。

位於西班牙南邊的Joya處在鄰近Sierra de María-Los Vélez自然保護區,也是歐洲唯一的沙漠之中。與南邊非洲的沙漠景象迥然有別,這裡的氣候並不是想像中一望無際的有著細沙與駱駝的撒哈拉,也並不是天蒼蒼野茫茫的大草原,而是有著滿坑谷的大小石礫的丘陵山地。日照長到至傍晚九點仍如白晝,陰涼處和日照直射之處的溫度可以感受到顯著落差,冷的時候需要穿起冬天大衣、中午無風時穿著短袖T恤便足夠,走得十分極端。而春天帶來了一些雨,因此山上的樹鬱鬱蒼蒼,由於主要的經濟植被是杏仁樹,可見成排的杏仁樹井然排列圍繞著部分的山丘。建築保留有這裡傳統的白色牆壁與淺褐色斜屋頂,就這樣矗立在一個宛如與世隔絕之處。原先居住於此的村落已經因為交通過於不便而遷移,遺留下來的斷垣殘壁錯落在不遠的林野之間,連距離最近的村舍也是半個小時的車程距離。

Photo: Ya Tien Shih

成立於2010年,駐村機構的位置座落的特別也與它本身的研究取向有關。他們長期關注環境議題,如氣候變遷、全球市場,以及土質惡化等等,申請駐村的藝術家們也多以此為他們的研究主題。作為一棟綠建築,以歐洲的短程飛行來說,他們也希望能做到藝術家們旅行至此的飛行燃料消耗,能夠與在駐村期間所執行的生活所減低的碳消耗相互抵銷。他們利用太陽能板以及風力渦輪的轉動來發電;水則從屋頂上搜集雨水並儲存在地下進行過濾,污水也透過種植蘆葦叢作為廢水淨化系統,以維持這棟與世獨立建築的永續。除了建築本身的裝置,也延伸到生活態度本身,包含像是清洗杯碗瓢盆時需使用水盆內的水,而非開著水龍頭,以及使用有機的農產品與清潔劑等等日常細節。

Joya機構一年約有一百二十位的駐村者,每個來到這裡的駐村者能夠依照他們的專長做合作與交流。短短的一週每天由一至兩位的駐村者分享他們的創作主題與歷程,大家往往從下午一路聊到傍晚九點,並一起享用晚餐。由機構主人唐娜所製作的晚餐往往能提起大家疲憊了一天的食慾,風格多半是混合了家鄉英格蘭、西班牙,以及地理鄰近的北非風格家常菜色。即使因為配合大部分人的素食飲食習慣,蔬食比薩、搭配自製青醬的通心粉、加了綠豆與葡萄乾的包心菜捲、有著大量新鮮橄欖的綜合沙拉、農家蜂蜜與優格⋯⋯等,菜色也是從不重複的清爽美味。席間大家飲著紅酒,談著藝術圈內的大小事、各國文化,尤其是西班牙文與法文的歷史軼事與玩笑等,席間牧羊犬芙烈達也不停地來晃蕩湊著熱鬧。大家總是聊到深夜酣然暢然才各自就寢。

這次在Joya進行短短的一週駐地,讓我看到了不同領域的藝術家們從對地區的陌生,到了測試當地媒材並作為創作材料的過程。來自法國的藝術家艾莉婕修讀完哲學與藝術史便四處在歐洲參與駐村計劃,並在駐村期間進行了以當地植物進行繪畫的測試;來自英格蘭的77歲資深版畫家奶奶帕梅拉一個人從英格蘭拖著畫具來到此地,進行了岩石拓墣的測試實驗;來自曼徹斯特的梅蘭妮說著童年對於宇宙無盡黑暗的恐懼,以此作為起點,她的攝影創作充滿了對於星空暗夜的無限探索;倫敦詩人艾瑪原先想著來格拉納達旅行兩週,卻不知不覺的就待了半年,作品充滿了即興與對自我的探索的意味;剛畢業於聖馬丁藝術學院的娜娜和艾略特搭檔,探索空間建築空間的概念,在駐村期間利用當地的黏土媒材做他們第一次的合作嘗試。

Photo: Ya Tien Shih

對於複合媒材的創作者而言,來Joya駐村十分具有挑戰性。想像把原先創作的材料搬運到機構便是一個大難題。也因此駐村期間大家所創作的材料多為就地取材。例如當地的土壤多為黏土材質,適合雕塑,娜娜和艾略特的實驗便是以此為出發點,融合了稻草等植物鞏固雕塑的雛形。版畫家奶奶帕梅拉只帶著工具前來,一開始並無任何的預設,她先是做了植物的染色實驗,後來在樹林間散步時靈機一動,開始了她的石頭轉印計畫。她邀請我與她一同上山去做了一個戶外岩石的轉印。有別於在濕度穩定設備完善的印刷工作室創作,在戶外的轉印工程相對的艱困許多,但戶外的岩壁紋路過大又無法搬進工作室裡。我陪著經驗老到的她在戶外尋找適合的石材、練墨、測試紙張、轉印、然後等紙張在戶外自然晾乾。雖然她對於戶外實驗的結果不大滿意,但仍很開心做了這次的嘗試。但對於一個研究型的駐村計畫而言,其要旨不在於在短期間內創造出作品,而是在於實驗的過程。對藝術家而言是一種轉換創作手法的方式,從原本的先想到想法再找材料創作,到駐村創作的就地取材,在依循先前的創作模式尋找方向。

當然這也不是全部的例子,另外也有一些藝術家有著十分明確的需求。像是來自倫敦的藝術家梅蘭妮就非常明確的表達了她來駐村的需求是想利用這裡的陽光作為她攝影的顯影劑,也同時利用這裡較無光害的特性來進行夜景的底片拍攝活動。也因此她的駐村期間產值就十分有效率。而另一方面,對於寫作者來說,這裏有限的網路資源讓人不會分神於社交網路媒體、幽靜的工作室少了城市車水馬龍的紛紛擾擾,更無疑是讓人全神貫注於創作的空間。

這次的駐地研究對我而是一個難忘且寶貴的經驗。不僅這是一個遠離塵囂,不被打擾的一個居所。更是這裏因為提供了我研究主題「記憶」與「時間考古」的絕佳環境。這裡的石頭因為天氣乾燥,保有著許多的化石,樹木的、昆蟲的,全都被轉印到石頭上,成時間留下來的印記;仰望著無光害的無垠星空,思考映照在我們眼底裡的又是多久以前的星光?在考古學中「深度時間」有其專業上的意義,而對當但藝術來說意義則更加的寬廣。駐村藝術家在這裡的創作在我看來不僅是往回看,也是透過不同的計畫、Joya的減碳實踐來創造出屬於「未來」的深度。

一個禮拜的時間相較於其他的駐村單位得以讓藝術家待到一兩個月的制度很不同,這裡期待帶給藝術家的是啟發式的,並不是每個創作者都會獲得一個明確的作品、展演機會或與其他機構交流的機會。如果不是作家或是平面創作者,在這裡許多創作的大型作品則只有少數依照藝術家的要求在當地被保留在戶外,隨風與時間消逝,多數大型的創作作品帶不走的往往只能摧毀,取於自然、回歸自然,這也是這個駐村計畫的獨特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