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載於《藝術收藏+設計》2019年3月號138期。│圖版提供:Royal Academy of Arts
倫敦皇家藝術學院(Royal Academy of Arts,簡稱RA)本期大展結合當代藝術家比爾·維奧拉(Bill Viola)以及文藝復興大師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 Buonarroti)以生命、死亡與重生為題,展開一個跨世紀的雙個展。展覽起因源於維奧拉行至英國的一段旅程。他在一次造訪英國王室官邸溫莎城堡時,看到了米開朗基羅的作品收藏。在皇家收藏(Royal Collection)版畫素描部的策展人馬丁·克萊頓(Martin Clayton)的牽引下,找到在他們的作品之間主題的共通性,進而促成了這一個展覽。
這次的展覽獨特之處在於策展方試圖結合不論是媒材、時代和文化背景迥然不同的兩人。比爾·維奧拉的展件挑選自他1977年到2013年的十二座大型裝置;而米開朗基羅的選作十四件素描則多半為他後期的創作。其中有借自大英博物館的作品,也有RA本館的收藏之作:聖母像浮雕(Taddei Tondo)。面對此兩個本來八竿子打不著邊的兩人,皇家藝術學院策展人安德里亞・塔西亞(Andrea Tarsia)也澄清,這場展覽並非試圖將比爾·維奧拉的當代成就與米開郎基羅並列,而是觀看兩者間處理人類經歷和情感的能力,以及利用人類身體塑造出來的靈性等來互相呼應。
紐約藝術家比爾·維奧拉生於1951年,為錄像藝術的先驅,擅長處理從單一屏幕的錄像至沈浸式的大型裝置。向來探索生命、死亡與重生循環的巨大主題,並結合當代科技的各種可能性,創造出精神層面的豐富意象。而影響主題的切入點則橫跨中世紀文藝復興,到中西雜揉的宗教哲學,例如:佛教、蘇非主義以及神秘主義。他的作品與西方基督宗教的強大連結性不可置否,例如作品〈殉難者之土、空氣、火、水〉(Martyrs, 2014)和〈瑪麗〉(Mary, 2016)被聖保羅大教堂所收藏;而展覽所展出的作品,〈南特三聯畫〉原本也是被法國國家造型藝術中心所做任命,展示於教堂的任務型作品。另一方面,他曾經與妻子生活於日本十八個月並接觸玄學,以及冥想等活動。他也曾表示,在西方以科學為導向的文化中,出生和死亡等問題在經過物理解釋後不再引起人們廣大的注意,因此必須以強大的情感和強烈的經驗喚醒他們。這樣的說法則被用以呈現東方玄學對他的影響,並展現在他的作品本身。
走入展間第一個進入眼簾的作品〈信使〉(The messager),呈現男子潛入水中再重新浮出水面的反覆影像,水聲與呼吸聲在耳邊轟然作響。藝術家六歲時曾經失足墜入湖中,在一場訪談中藝術家表示這樣的經歷或許對一個小男孩的記憶不深,但對於這樣曾經如此接近死亡的經驗,也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他選擇創作元素的原因。「水」在他的創作中不斷出現,結合了宗教性的隱喻成了一種生命與循環的表徵。他拍攝水流的流動,用時間測試它流動的狀態,在一定的時間延遲過後,水在視覺上被分化成許多細小的分子。這樣的意象流動並貫穿了整個展覽,甚至包括最後一個作品〈火之女〉(Fire Woman,2005)。在〈火之女〉的影像中的女子的剪影矗立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之前,隨著時間緩慢的推移,她張開雙臂並直直地投入水之中,從感官到知覺、連續性的處理方法,融合了火與水的兩種元素。
另外一個有趣的切入點,則是藝術家所探討的時間性。雖然在錄製期間與現實時間同步,他在後製時將成像的時間轉慢,觀眾所見的每個靜止的瞬間都可以自成一幅畫像,更能深刻的感受作品中聲音以及影像的細緻流動。例如作品〈轉向敘事〉(Slowly Turning Narrative,1992)反射出從物質到心靈的層面的狀態。錄像的成像經由投影機投射到展間牆面上,展場中心所設置的鏡子緩慢的迴轉,映照著觀眾自身,第二台巨大的投影機的紅、藍、綠燈光閃爍轉變、分化著成像的顏色,也成了作品的主要元素之一。
藝術家對時間的刻畫也引伸至他對人的觀看,作品〈沈睡者〉(The Sleepers)中,沈睡者的姿態被以錄像的方式所記錄,然而速度被放慢之後,如同靜止的人物彷彿死亡。牆面所投射的是夢境,還是死前的生活場景,又或是精神層面的內觀自我的過程?〈南特三聯畫〉(Nantes Triptych)是藝術家在1992年母親去世後所創作的,畫面直接且強烈地拍攝身孕女子的分娩過程,以及以及他自身母親去世前的場景。中間則是一名男子的在水中浮沈的隱喻式畫面。三屏幕的巨大錄像也以古典宗教畫的三聯幅形式展出。再現生到死的輪迴過程。對照米開朗基羅的作品:皇家藝術學院所收藏的〈聖母像浮雕〉(Taddei Tondo)以及素描如〈哀悼基督〉(The Lamentation over the Dead Christ),不論是聖母與小耶穌,或是聖殤之景,也都呈現了生命、死亡與人與人之間的羈絆。
雖然如前述所言,館方極力澄清此展覽並非試圖將維奧拉與米開郎基羅並列,單純是呈現兩者對於相同命題的處理方式,但還是引來了一些藝評家的不滿。例如這個展覽被英國《每日電訊報》的藝評家艾拉斯德·蘇可(Alastair Sooke)評為浮誇且愛講道理。又說科技的快速更迭,當代藝術所使用的技法已和五百年前所使用的繪畫截然不同,因此兩者之間並沒有適當的連結與互文,又例如維歐拉的三聯畫作品大膽直接,比起米開朗基羅的古典含蓄,反而卡拉瓦喬畫作所展現的誇張戲劇性更為與之相近等等。面對時空背景的巨大差異,而試圖將當代與古典所連接起來,確實是策展方的一大挑戰。
從宗教的方面來說,兩個藝術家之間也有著極大的落差,但思考之後卻又覺得頗為微妙。宗教在於米開朗基羅的時代與生活較為緊密,相較於現代因為全球化的影響,在自由國家中宗教不再強制而單一,甚至可以稱作是信仰衰微的時代。維奧拉的作品表現出一種更加多元融合的概念。與其說他們討論的議題是宗教,作品們所呈現的只是藝術家們自身的生命哲學的各自表述。瞥除策展手法的爭議,執著於藝術家所引用的宗教觀點正不正確,或是其來何自,或許並不是看作品時所需要特別著重的面相。又或如同北美館所論述維奧拉的作品所提到的:「惟其作品最大的魅力並非來自背後的各種思想,而是影像本身。」單就對作品不熟悉的觀眾,這次的展覽能夠一次看完他的十二件展品,仍是個非常美好經驗。
時代的推進,科技的更迭,比爾·維奧拉的作品仍然探究著何謂生、何謂死的亙古叩問,持續的在他的作品中邀請觀眾一同探索。如在去年夏天與遊戲製作公司所合作的〈夜旅〉(The Night Journey),承襲著他一貫的創作風格,創作出幽微的沈浸式場景。遊戲設計本身像個互動式的錄像,玩家行走於場景之中,未知從何處來與何處去,感受著時間的靜止與流動。時代總是不停地推進的,素描、錄像、大型裝置到直接與觀眾互動的電子遊戲,都只是創作的載具,然而作品們刻畫各個時代人類的情感經驗這一點,卻似乎不曾改變。